2010年6月22日 星期二

西班牙琴弓

最近看完小說「西班牙琴弓」。
這本小說是利用虛實交錯的手法,以西班牙大提琴家卡爾薩斯為藍本,創造出主角菲力武的音樂生涯。書中虛構的情結帶出不少真實人物,例如:佛朗名哥、西班牙國王阿方索十二世,和畢卡索等,以西班牙歷史為背景,借此點出藝術的獨立性與社會、政治角力的衝突。
當讀到歷史中的大人物登場時,免不了莞爾一笑,心想:這作者可真會編。但是讓我有感覺的卻是其中一個小插曲,在洋洋灑灑五百多頁的故事裡,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注意。
那是在主角菲力武接受鋼琴大師阿爾-賽拉茲的邀請,前往馬拉加參加春季慶典。阿爾-賽拉茲一邊倚在柵欄邊,看著即將出賽的公牛,一邊對菲力武敘述他在巴塞隆納遭遇到的一段插曲。那個時候有人賣給阿爾-賽拉茲一本共和黨民謠的樂譜,可是他卻怎麼看也看不懂,所以他走到一個擦鞋童前面,拿著那份歌詞,問他那首歌該怎麼唱,結果那個擦鞋童回答:「愛怎麼唱就怎麼唱。」原本阿爾-賽拉茲以為他在開玩笑,後來才發現他真的可以用十幾種方式來唱那首歌。而且這種歌詞到處都有的賣,所有左派的才能夠都可以走到哪裡,唱到哪裡。接著阿爾-賽拉茲對菲力武說:「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,重要的是訊息,不是藝術。」
阿爾-賽拉茲指著柵欄內的公牛說,畜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,可是他們知道,而他建議採取的是中庸之道。
什麼是阿爾-賽拉茲的中庸之道呢?求生。
第二天,兩人在經歷了一段驚險插曲之後,到小酒店裡喝酒壓驚,阿爾-賽拉茲一邊喝酒,一邊感嘆時局的改變,連他的手頭也變得拮据起來。酒過幾巡後,就看到阿爾-賽拉茲跑到大街上,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小紙條,攔著個年輕人,一面指著紙條,一面嘴裡哼著曲調,嘴裡還邊推銷的說:來,買來送給你女朋友,這是獨一無二的。
在書中,阿爾-賽拉茲對於當街販賣曲子的行為完全不以為意,他認為那是他從巴塞隆納那裏得到的好點子。
多麼正當的理由,也是多麼渺小的舉動。
讀到這裡,心裡有些感傷。文字所呈現的畫面,讓我想到一個變戲法的小丑,不斷的從口袋裡拿出新的把戲,或是小鳥,或是假花束,或是拉也拉不完的長布條,目的是搏人一笑,可是在這裡,口袋裡藏的卻是創作的心血,可能是協奏曲,可能是輪旋曲,可能是變奏曲,而在這交換的過程中,不知有多少能夠迴響在世人之間。
阿爾-賽拉茲不是小丑,他只是手頭拮据,在內戰來臨的關頭。
在走投無路之際,人的價值就像是那一張張的紙片,記載的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自己, 輕薄脆弱,稍不抓緊,很可能會隨風而逝,或許因為如此,還不如出賣一下,還能夠賺個幾文。
就這樣,人的價值與幣值單位做成聯結,而這種換算逐漸成為理解且可接受的公式。
前些日子在電視上看到一個訪問聯電榮譽董事長曹興誠的的報導,他對著主持人說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話,大約的意思是,錢沒有什麼好處,可是可以買到自由,可以不用為五斗米折腰。
愚蠢如我,可以看的出其中的矛盾,可是卻無法完全推翻中間的關係。自由、金錢、價值,多複雜的關係,若是放在同一天平,真不知道該如何平衡?如何選擇?
只希望一生當中,沒有太多面臨如此抉擇的機會。
或許,我們早已做好了決定?






2010年6月14日 星期一

無解


事情發生在三月,雖然我一向有寫日記的習慣,但是最初的那幾天,我卻停筆留白,因為腦子裡已經沒有空間去思考。現在記下其中的一小段,算是整理的第一步。

「當然可以,那個時候我早就起床,我離媽媽家最近,寧、緯的學校也不遠,這幾天我去送他們上學絕對沒有問題。媽媽和大嫂要處理的事情太多,這種事就不要他們擔心。還有什麼我需要做的嗎?」
和姊又說上幾句話,然後靜靜的按上「結束」鍵。雖然仍是一片混亂,但是我依舊企圖理清該做的事情。
自從醫生宣布死亡,時間像是突然以極緩的拍子前進,還不到四十八小時,卻感覺過了好久好久。整個人像是承受了過多的地心引力,沈重的不想動,可是腦袋裡卻又超載著不願想起的畫面。或許只要多專注些,或許會變得模糊點。
第二天一大早,按了門鈴,是媽媽開的門。
「媽,你還好吧?」我輕聲問道。
媽媽點點頭,沒回答,轉身往房間走去,還一邊喊著:「緯,起床了,姑姑來送你們上學了。」
前一天晚上,雙胞胎的男孩緯,吵著不肯上學,哭著求媽媽,後來哭累就睡著了。
我聽到腳步聲,轉身見到大嫂,手裡拿著梳子和橡皮筋。
「大嫂,昨晚有沒有睡一下?」
「我怎麼睡的著?一切都來的這麼突然。」她搖搖頭,然後像是不想接著這個話題,高聲喊著:「寧,快點穿衣服,然後來綁頭髮。」寧是雙胞胎中的女孩。
是啊!原本做的是大腸腫塊切除,手術本身非常成功,陪伴在旁的大嫂還安心的去吃了頓晚餐,誰曉得回到病房,就發現大哥臉色不對,接著就是醫生護士不停的進出,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盯著緊閉的房門。
原因:急性心肌梗塞。
我走向媽媽的房間。昨晚男孩跟阿嬤睡,女孩陪媽媽,說是擔心小孩,其實是彼此希望身邊躺著個人。
緯還縮在被窩裡,蓋著頭看不見臉。我搖搖他瘦長的身體,分不出是手還是腿。
「緯,要不要起床上學?」我問。
被窩下的身體沒動靜,我又問了一遍,身體左右晃動了一下。
砰的關衣櫃聲讓我轉過身來,看見媽媽拿著緯的制服。媽走到床邊,對著緯說:「快起來,姑姑特別跑來送你們上學的,起來了!」
我連忙說:「沒關係,也不麻煩。」
這時聽到大嫂在客廳大喊:「緯,我昨天不是說過嗎?你們要上學,然後儘快恢復正常的生活!」
正常?沒有任何前兆,我們被擠推的跌出時間流之外,時間流內一切正常,時間滴答滴答的走,街上依舊擁擠,世界持續運轉,而我們則努力跟上速度,期盼能找到正確的切入點,回到時間的軌道。
「緯,如果今天真的不想去,那在家休息一天,我會跟你媽說,不過我明天會再來,到時候不要再給我賴床,答應沒?」
小身體前後動了動。
「緯昨晚一直求他媽,說不肯上學,問他為什麼,說不曉得怎麼面對同學,可是你大嫂不答應,鬧了好久。」媽把我拉到一旁,悄聲的告訴我。
「我知道,昨天聽姊說了。你呢?昨晚睡了沒?」
「我還好,還好,」才說著,眼眶一陣泛紅,「今天早上起來,還是總看見他在面前晃。以前都是他聽到我在廚房,就起床和我說話…..我,我去刷牙。」媽媽一個轉身走到浴室,輕輕的關上門。
吞下去的話,是無法描述的傷痛,企望借由一個渺小的日常動作,來平復內心的波濤洶湧。
我走到客廳,勸著大嫂讓緯休息一天。大概自己也沒力氣硬拉著孩子起床,大嫂沒再多說什麼。
寧在一旁穿鞋子,綁起的馬尾一晃一晃的,臉上卻沒有表情。
我和寧無言的搭著電梯下樓。這種時候,該說什麼才好呢?該怎麼和一個才剛失去父親的孩子說話呢?她能了解「失去」的意義嗎?她是如何以自己的方式來接受呢?
「昨晚你和媽媽睡,她有睡著嗎?」我找話講。
「我醒來時,看到她靠在床頭上,眼睛是閉上的。」寧平靜的回答,沒有轉過頭來,並不是刻意迴避,只是和我一樣,不知道如何面對。
「聽說緯鬧的很厲害?」
「嗯。」
那你呢?我在心裡問著,你為什麼不鬧呢?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,將她拉近自己。
或許努力回復生活中的瑣碎,是最容易辦到的事。
「寧,待會兒我會和你一起進教室,我會和你的老師說,你不用擔心。有什麼事打電話給我,不要去吵阿嬤和媽媽。中午我會來接你,在你們平常約的地方等你。緯的教室離你們班近嗎?…..」

事情來的突然,一眨眼就多了一道傷口,沒有經驗,沒有訓練,只得慌慌張張的拿起針線來縫,個個喊痛,在眼裡,在心裡,在耳裡,只希望快快止血,至於會結成什麼樣的疤痕,尤其在那兩個孩子身上,一切都只能交給等待。


2010年6月4日 星期五

劇場


很難想像我也曾玩過劇場。
在美國的時候修過一些有關服裝、道具、燈光設計之類的必修課程,不但要上理論課,還得要去shop實習,做滿若干個小時。說好聽是讓學生有實際經驗,事實上是人手不夠,學生們能做多少算多少。
服裝方面還好,雖然我只知道襯衫、褲子、裙子,到了服裝室,光學如何使用縫紉機,就不知道累死幾個人,每次進去就希望只是去燙燙衣服就好。至於道具,你可以想像負責shop的老師們,個個身高六呎,會放心將釘槍交給我嗎?或者幫忙製作大型家具嗎?No! No! No! 他們可是有deadline要趕的。我呢?就塗塗油漆,在一旁負責遞東西就好。
燈光呢?就更累了。要學習不同類型的燈,不同尺寸的燈泡,不同顏色的色片搭配起來會有不同的效果。要注意燈光放置的地點,角度,要配合佈景、服裝的個別場景和整體的氛圍,要注意到角色的走位,不要出現太多的陰影。期末的作業當然是自己找個劇本進行燈光設計,這可好玩了。不但要找個劇本熟讀,找出每個人物的出退場,找出台詞間可能的光線變化等等,最重要的,就是要畫出燈光配置圖,什麼樣的燈光配上什麼顏色的濾片(我連名字都不記得),放在第幾排第幾個位置,都必須一一畫清楚,這些當然都有一定的規格。除此之外還必須把每一個燈光變化編號,並且記上出現地方(哪一句台詞或舞台指示),燈光變化長短等等。
問題是,我是個可以在短短一個學期內,變成一個能夠獨立完成整齣劇的燈光設計的天才嗎?No! No! No! 既然不是,那麼慎選劇本是第一要素,而我記得我挑的是愛奧尼斯科(Ionesco)的「椅子」。
(會有點不確定,第一是因為年紀大,腦子不太靈光。第二則說起來有點慚愧。還記得我還有服裝設計課嗎?懶人懶方法用多了,就容易搞混。)
這個劇本看起來很簡單,因為主要角色只有一對老夫婦,等待演說家來發表老先生想要傳達的訊息,等待重要的賓客前來聆聽。整場戲裡,只見兩個人一直在搬椅子,而不見任何人在舞台上。最後老夫婦看到訊息得以傳達後,就先後跳海自殺,而演說家其實又聾又啞,最後只有在黑板上寫下一些無意義的符號和「再見」兩個字。
就燈光來講,因為整齣戲在單一場景,所以沒有場景變換的問題,不需要利用燈光來強調場景的不同,只需要稍微的變化來表現時間的流逝。其次,因為是一齣「荒謬主義」劇,如果不幸,設計出來的燈光顏色「怪怪」的,也可以強辯是為了強調整齣劇的荒謬性,不能夠依現實世界的邏輯與常理評斷。
老實說, 我對荒謬主義的劇本有蠻深的歉意,因為遭受我的多次利用,有些褻瀆的味道。但是另一方面,我很喜歡「椅子」和其他一些荒謬主義的劇本。雖然那些劇本讀起來好像比較簡單,可是和莎士比亞一樣,都有其文化背景和意識型態,另一方面,因為所討論的多是人類存在的本質與價值,強調其荒謬性和不確定性,所以比較能夠跳離文化間的隔閡,對生存的意義發出個人的質疑。例如椅子所代表的含意是什麼?為什麼老夫婦最後要自殺?為什麼留下的是「再見」兩個字?代表什麼意義呢?
年輕時候讀這類劇本,問題很多,也很能夠提論點,可是多少有點「少年不知愁滋味」的味道。可是,等到年紀大了,有了人生經歷,再回頭去思考荒謬主義所要表達,卻已經沒有勇氣去給答案。
至於我的燈光設計作業?當然過關了,難道畢業是混假的嗎?